歌手刘芳的全部歌曲,声声醉刘芳全部歌曲

“灯影轻薄洒、淡月映秦淮”,南京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秦淮河。这个上演了一幕幕名士佳人悱恻缠绵的所在,究竟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的人间往事?在这条流淌了数千年蔷薇色的香河中,“秦淮八艳”永远是最引人夺目的浪花。

顾横波,原名顾媚,字眉生,号横波夫人。“秦淮八艳”精通琴棋歌舞、文史诗画,顾横波亦不例外。在十八岁那年,顾横波参加了由江南名士郑元勋主办的“兰社”,以精湛的画技名动南京。人们都说,顾横波的兰图,可与马湘兰媲美,且在姿容上更胜一筹。

与马湘兰的“幽兰馆”一样,顾横波也有一座颇具特色的小楼,名为眉楼。

不过,当时的文人雅士更喜欢称小楼为“迷楼”。究其原因,或是因为顾横波的眉眼太过迷人,造访此处的风流名士无不为之倾倒。

还有一种说法是,“迷楼”本是隋炀帝的行宫,因阁楼错落,廊道曲折迂回,就像迷宫一般,故称作“迷楼”,而顾横波的眉楼与隋炀帝的行宫一样结构复杂,所以,时人便沿用了这一雅称。

不论是才华还是容貌,顾横波都属翘楚,所以当时的文人雅士对其倍加青睐。每天登门造访迷楼者摩肩接踵,迷楼之内宴无虚日。当然,与其他名妓一样,顾横波对客人的要求相当高,粗鄙之人根本没资格踏足迷楼半步。

能得到顾横波的接见,对于当时的文人来说是一桩幸事。

江南文坛将受到顾横波邀请的文人称作“眉楼客”,以此作为一种殊荣。那些因种种原因未能一睹顾横波芳容的墨客,无疑会倍感遗憾。

在“秦淮八艳”里,顾横波的脾气秉性与柳如是颇为相似。她们都有一副侠义心肠,且爽快耿直。秦淮河畔的姐妹,大多称顾横波为“眉兄”,而柳如是则时常以“弟”自谦。不过,世上绝没有两个性格一模一样的人,顾横波与柳如是的性子还是略有差别的,顾横波比柳如是更加愤世嫉俗,也更任性率真。

据说,在当时有一位理学家黄道周自诩道德高尚,还打出了“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旗号。东林子弟为了捉弄他,特地请顾横波将他灌醉,然后,脱去衣衫与他同床共枕,看看这家伙究竟是真的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亦或是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按理说,顾横波已是当时秦淮闻名的名妓,理应不该参与这场闹剧。

然而,顾横波还是同意以身体恶搞黄道周。当然,这是一桩坊间传言,未必是真实的,但却体现出时人眼中的顾横波颇为豪放不羁,完全不拘泥于传统的世俗礼教。或许,亦是因为顾横波拥有这样的天性,她才能与江南才子龚鼎孳结缘。而她在后世饱受学者及道德家争议,多半也是她的性格惹的祸。

在秦淮河畔上,“美女”就像过江之鲫一般层出不穷。不用说“秦淮八艳”,随便从哪处青楼画舫中挑出一位花魁,都是民间罕见的绝色。在聊其她七艳时笔者或多或少地提到过,光顾秦淮河的风流名士绝不是为了满足性欲,他们大多是为了满足精神需求。所以,名妓在拥有天人之姿的同时,还得美得突出,美得有特色。

就像是每逢花季百花绽放,爱花者各有所爱一样,每个人的审美都是不同的。顾横波之美,完全集中在她的眸子里。只需一眼,你便能在她的瞳仁中领略到一泓秋水。美人一颦一笑,她眼睛里的秋水就像要漾出来一样。正所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此有灵性的一双眼,无疑给顾横波的气质增色不少。

游览秦淮河的文人士子,一旦看见了顾横波的那双眼眸,就像被拉进了秋湖一般,恨不得变成水波里的游鱼,从此沉浸在这动人的眼眸中,即便淹死也在所不惜。一双人间罕有的眼眸,再搭配眼上的娥眉,便足以让天下的女子为之醋意大发。仅用“远山含黛”这样的形容词来描述顾横波的眉毛,似乎有些不够味道。

世人常说,美人的眼睛是可以说话的,但顾横波不但可以用眼睛说话,连她的眉毛都能向人传达浓情蜜意。顾横波的名、字、号乃至她居住的小楼,都与“眉”这一元素有关,由此可见,顾横波对自己的眉毛是相当自信的。

顾横波与寇白门一样,都是出身于妓家的女子,她们没有其他“秦淮八艳”那般曲折悲惨的童年经历。自顾横波记事开始,她便生活在画舫之中。因为她从小便是一副美人坯子,所以,自顾横波幼年开始老鸨便未让她从事体力活,而是悉心培养,传授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及取悦男人的本事。

果不其然,冰雪聪明的顾横波经老鸨多年栽培后才艺双绝,名动秦淮河。可以说,明代是我国历史上妓家最昌盛的时期,想要在百花争艳的秦淮河上获得“名妓”这一头衔,单有一副好皮囊是远远不够的。每一个“秦淮八艳”,都拥有秀外慧中、才貌双绝的品质。

顾横波当时有多红?

举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在那个通信水平不发达的年代,明末的“秦淮八艳”的名气仍可堪比现在的一线明星。虽然她们久居于江南,但全国各地都流传着关于她们的故事和传说。每天顾横波都要出席数个宴席,身边时常围绕着小有名气的青年俊杰。然而,即便她每天都生活在喧嚣里,可美人的心中却始终藏着一份无法向他人言明的寂寥与哀愁。在月上柳梢头时,她常在空无一人的迷楼小院中顾影自怜:

花飘零,帘前暮雨风声声;

风声声,不知侬恨,强要侬听。

妆台独坐伤离情,愁容夜夜羞银灯;

羞银灯,腰肢瘦损,影亦伶仃。

——《花深深·闺怨》

眼前的浮华只是一时的,顾横波不知将来自己年老色衰后,该如何排遣寂寥的时光。虽然她生于妓家,可若让她一生一世都被拘禁在秦淮河畔,这命运是她无法接受的。没有容颜永驻的美人,风月场上的佳丽最担心的就是有朝一日皱纹爬上滑嫩的肌肤。偏偏那么多不解风情的腐儒认为,这些女子的哀怨是别无用处的闲愁。

殊不知,在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里,人老珠黄的女人的处境远比垂暮的男人凄惨得多。对于青楼女子来说,情况更是如此,再美丽的佳人也有韶华老去的那天,到时候门庭冷落遭人漠视的处境接踵而至,她们就会像是入了冬的花朵一样,无可奈何地瑟缩于寒风之中。所以,每个年轻妓女的人生追求都是大同小异的,无非是赶在岁月的魔爪前,寻找一个对她嘘寒问暖的贴心人,将她从悲剧中解救出来,给她后半生的安宁。

然而,顾横波在迷楼中住了几年,亲眼见证了那些被娶过门成为富家小妾的姐妹们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中的事实。青楼女子毕竟身处乐籍受人轻贱,再嫁人之后也无缘成为正房元配,所以往往会受到家中大妇的打压。运气好的,能被安排在别院中独居;运气差的,被悍妇刁难郁郁而终。观察得多了,顾横波便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

整天像是苍蝇一般在自己身边打转的青年俊杰,几乎没有一个肯对自己死心塌地,他们只是为了满足一时的生理需要和精神追求而逢场作戏罢了。看遍风月场上的冷暖,顾横波在爱情上的选择也与其她姐妹略有不同。


明清交替之际社会动荡,各行业大多不景气。不过,秦淮妓家是个例外,社会越动荡,国家越混乱,画舫青楼的生意就越火爆。

究其原因,或是因偏安一隅的文人雅士无从排遣国破家亡的苦愁,只能在安乐窝中醉生梦死得过且过。只有在善解人意的秦淮妓女怀抱里,他们才能感受到生而为人的最后一丝快乐。顾横波的迷楼门庭若市,登门拜访的才子虽多,可顾横波能接见的毕竟有限。为了争夺进入迷楼的门票,自诩优雅的士子多半不会大打出手,不过也有例外发生。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顾横波的丫鬟一如既往地打开门扉,在客人中筛选主子中意的嫖客。丫鬟陪伴顾横波多年,已养成了一副刁钻的识人慧眼。她挑中了一位风度翩翩且腰包鼓鼓的青年公子,让他跟随自己上楼。

按理说,得以与顾横波一亲芳泽的人选已确定,其他客人该保持风度退场才对,偏偏有那么个不懂规矩的粗鄙之人,拿出几个金元宝叫嚷着要上楼。

被选中的公子见状,对无礼之人作了一揖,劝他识相的同时,还讽刺这位土豪不解风情。谁知,这粗人竟一拳挥来,将公子打了个趔趄。

一个是饱读诗书的富家公子,一个是不知哪冒出来的乡野暴发户,两人就这样打在一起,直打得乌烟瘴气。顾横波怒目横眉走下楼来,示意丫鬟将门扉闭好,干脆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顾横波平日里接见的,无不是气质典雅的文人,她怎见得这种市井之徒在门外闹事?所幸,这天不再做生意,将所有慕名而来的客人拒之门外。粗鲁的汉子自讨没趣,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离去。挨了揍的公子感慨今日之事实属倒霉透顶,亦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类似的事,在秦淮河畔虽不多见,但也不是没发生过。

偏偏这故事还有后续,那粗鄙之人原是一高官之侄,此高官位高权重,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当高官听说侄子与南京文人起了争执后,立即动用手中权力,将当日与侄子打架的文人抓了起来,假公济私予以惩戒。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南京文士无不为那倒霉的公子鸣不平。然而,文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他们虽有心替倒霉蛋伸张正义,奈何申冤无门。这时,南京士子中享誉盛名的余怀站了出来,写了一篇为人称道的檄文。

他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全部收录其中,并痛斥打人者粗鄙无礼,高官仗势欺人。并且,在江南文人的帮助下,这篇檄文传遍大江南北,成了各地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事已至此,高官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撤讼,放了那个可怜的倒霉蛋。

整桩事件,虽顾横波并未露面,但她始终在关注这件事。

那名因得罪了无理阔少而深陷牢狱之灾的倒霉蛋,顾横波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那个因情场失意而仗势欺人的恶少,顾横波更是不感冒。

反倒是那个写檄文的余怀,给顾横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顾横波回忆自己曾接待过的客人,似乎从未有一人像余怀这般既文采飞扬又满身侠气。感慨之下,顾横波派人请来余怀,邂逅了这位仗义的文侠。

顾横波发现,此人不但才华横溢且为人正直,还有一身傲骨。在江山社稷面临改朝换代的年景,这样的爱国志士已不多见。顾横波立即对他表露心意,希望与他共结连理。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顾横波的迷楼从此关门大吉,以示对余怀的忠诚。

爱国志士与乱世佳人,真可谓绝配,然而,他们为何没有走到一起呢?

有人说,是南明龚鼎孳第三者插足所致,笔者却认为余怀的个人原因才是重点。但凡有识有志的名士,多半不会在女人身上投注太多精力,余怀也不例外。

他爱顾横波吗?

爱,但爱得不够。

听闻顾横波倾心余怀后,龚鼎孳立即对顾横波展开攻势。为了追求心上人,龚鼎孳不惜花光家财,不惜一切代价博美人一笑。余怀的经济情况虽不至于潦倒,但也称不上殷实,他为人处事相当理智,不会在一段感情中投入太多。

在这段三角恋的拉锯战中,顾横波尚未变心,可余怀却已主动退出。他自诩敌不过龚鼎孳的财力,付出的情感也不及龚鼎孳十之一二,所以他主动放弃了顾横波。

有时,人们只会在失去某段感情时才会追悔莫及,余怀也不例外。在离开顾横波后,他写下了两首词。

首先是《桂枝香·江山依旧》:

江山依旧,怪卷地西风,忽然吹透。

只有上阳白发,江南红豆。

繁华往事空流水,最飘零,酒狂诗瘦。

六朝花鸟,五湖烟月,几人消受。

问千古英雄谁又。

况伯业销沉,故园倾覆。

四十余年,收拾舞衫歌袖。

莫愁艇子桓伊笛。

正落叶,乌啼时候。

草堂人倦,画屏斜倚,盈盈清昼。

其次是《摸鱼儿·最伤情》:

最伤情、落花飞絮,牵惹春光不住。

佳人缥缈朱楼下,一曲清歌何许?

莺无语。

谁传道、桃花人面黄金缕。

霍王小女。

恨芳草王孙,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

江南好,花苑繁华如故,画船多少箫鼓。

吴宫花草随风雨,更有千门万户。

苏台暮。

君不见、夷光少伯皆尘土。

斜阳无主。

看鸥鸟忘机,飞来飞去,只在烟深处。

“六朝花鸟,五湖烟月,几人消受”和“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就是缅怀那段无疾而终的旧情。可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又岂是几首诗几行字能挽回得了的呢?

那么,余怀在这段感情中的表现,究竟是他付出太少,还是优柔寡断呢?

笔者认为,这要结合他的人生经历来看。在余怀与顾横波相识之际,正赶上王朝灭亡。国破山河在,余怀和大多数爱国志士一样,不肯归顺于新政权,行走在反清复明运动的最前沿。然而,终崇祯朝无数能臣名将都无法拯救的江山,凭这几个文人自难复兴。所以,他们的愿望随着时间的推移顺理成章地破灭了,复明已成不切实际的梦幻。

值此之际余怀无从排遣心中的失落,只能寄情于花街柳巷。

不少历史爱好者都认为,《板桥杂记》是一部无为之作。毕竟,江山社稷已倾颓,万里河山沦为异族疆域,在这样的年景里余怀却将精力用在怀念旧院名妓的风流债上,未免太过放任自流。对于这一点,其实,在《板桥杂记》的序言中余怀已给出了解释。余怀一再强调,自己的这部作品是有深意的。自大明沦为昨日旧梦后,秦淮河畔上亦发生了“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的剧变,这其中的兴衰,不正是一个王朝的侧面写照吗?

年轻时的余怀体弱多病,背井离乡时遭逢“甲申之变”,国家面临内忧外患。站在余怀的角度来看,我们便不难理解他的苦愁了。虽说因为时代所限,明末清初之际没有人能逃过山河蒙羞的耻辱,也没人能改变现状。可至少那些比余怀早出世的前辈有机会反抗这一切,而刚刚步入社会的余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朝跌入深渊。

相比于袁崇焕、史可法等志士,余怀能做的着实有限。因此,他只能将无从宣泄的精力,放在秦淮河畔的竹帘纱幔上。

在读《板桥游记》时,我们往往会被其笔下的沧桑感误导,将余怀当成已行将就木的蹉跎老人。殊不知,在写下这些文字时,余怀才刚刚过了而立之年。

哀莫大于心死,对于余怀而言,他只是大明江山的最后记录者。因此,在余怀、顾横波、龚鼎孳的三角关系中,余怀更像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过客。


实际上,前文提及的“三角恋”情况相当复杂,严格来说应该称之为“四角恋”,因为在顾横波、余怀、龚鼎孳以外,或许还有个名门公子刘芳。

在余怀黯然退场之后,顾横波并未立即接受龚鼎孳。毕竟,顾横波在爱情方面是相当有主见的,她只会选择自己中意的男人。刘芳的家世相当显赫,虽然,不同史料中的记载有出入,但可以确定的是刘芳必是富家公子或名门之后。

以“迷楼”的门票来看,能在三年的时间里频繁出入此地的公子,家财何止万贯?当时余怀不告而别,或多或少给顾横波带来了感情创伤,这份创伤却是龚鼎孳无法弥补的。可以说,刘芳的出现,无疑抚慰了顾横波心头上的伤疤。

刘芳究竟如何吸引了顾横波,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他的才华不逊于余怀,否则,顾横波未必会倾心于刘芳的。顾横波鼓起勇气,向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刘芳表露心意,希望他能带自己结束这段孤苦无依的生活。

那么,刘芳是否爱慕顾横波?

答案是肯定的,若是逢场作戏,刘芳怎会在三年的时间里频繁光顾迷楼,搭上数不清的时间和黄金呢?

可刘芳对顾横波的爱是有顾虑的,至少这份爱会受到礼教和世俗的制约。面对心上人的问题,刘芳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了推脱。他有自己的难处,刘芳曾多次向家族提出要娶顾横波过门的意愿,可刘芳的族人无不对此横加反对。

虽然我们不能确定刘芳的家族有多显赫,但在那个门第有别的年代,鲜有名门肯允许子弟迎娶妓女的情况发生。刘芳被夹在顾横波和家族中间左右为难,他既没有与顾横波私奔,浪迹天涯的勇气;也没有拒绝顾横波,主动脱身的魄力。

因此,两人的婚事被一拖再拖。

这种碍于礼教和世俗无法继续的恋情,在当时的名士和妓女中间相当普遍。所以,时人只是对此表示惋惜和祝福,也没人站出来帮刘芳打抱不平。偏偏到了乾嘉年间,有人旧事重提,还揭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

吴德旋的《见闻录》中提到,刘芳是钱湘灵的好朋友,当年刘芳曾与顾横波私定终身,后来顾横波背叛了这段感情嫁给了龚鼎孳,失恋后的刘芳悲痛之下自尽殉情,他的后事正是钱湘灵操办的。

《见闻录》中又提到一些当时文人志士的反应。由于,龚鼎孳享誉盛名,圈中好友较多,所以舆论大多偏向于龚鼎孳。因此,当时的文人不约而同地隐瞒了这桩陈年旧事,似乎刘芳这个人从未出现在秦淮河畔。

史学家孟森先生在考证顾横波生平的名著《横波夫人考》中作的八字批注为“以身许人,青楼惯技”,这八个字真可谓鞭辟入里。钱钟书先生在阅读了这八个字后,又标注了“极杀风景而极入情理”的评价。

放在现实中来看,妓女大多是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婊子,借着“以身相许”的名头骗人钱财实属惯用伎俩,不足为奇。在名人效应的影响下,这种认知被强加于顾横波的身上,让大家产生了顾横波就是玩弄感情水性杨花之人的错觉。

实际上,顾横波真的是这样的女人吗?她对刘芳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呢?

可以说,明末清初的文人士子最为“悠闲”,在殉国无志报国无门这一背景的制约下,江南才子大多寄情于风流韵事。就算没钱逛秦淮河,也喜欢将青楼画舫中发生的香艳故事挂在嘴边,将传闻作为谈资。

因此,“秦淮八艳”与人接触时的一言一行都是“透明”的。除非名妓关起门来不做生意,否则,她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每个细节都会被文人“吟咏为证”。这一点,从同时期风靡文坛的秦淮文学上便可见一斑。

顾横波何许人也?

秦淮河畔性情最开放,最任性的名妓,她的客人是最多的。试想,即便是卞玉京这种冰山美人、董小宛这样的恬静佳丽,她们的一举一动都人尽皆知,更何况是顾横波呢?

刘芳只是个低调的“富二代”,但顾横波的名气足以带动他的知名度。且不说刘芳肯为顾横波殉情这件事,就连两人之间相识相知的故事,在同时期的文学作品中也不多见,这显然是不符逻辑的。从《板桥杂记》中我们可以看到,起初有两人为顾横波争风吃醋,还因此惹出了一桩官司,前文中提到的余怀檄文事件。从这里就能看出,以顾横波走红的势头,她根本没必要拿“以身相许”作为幌子招揽生意。

进一步来说,对于所有“秦淮八艳”来说,“以身许人,青楼惯技”这一惯例都不适用。在云集于秦淮河的嫖客中,自不乏“叶公好龙”的逐名之徒,但是,肯为名妓赎身的富家公子绝不在少数。只要顾横波愿意,随时都有豪门公子送上成箱的金银帮她脱离苦海。只不过,“秦淮八艳”无不是心气眼界极高的女子,她们相中的意中人绝不是凡夫俗子。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原因,让顾横波与刘芳之间的爱情故事不见经传呢?

以《见闻录》作者的视角来看,似乎是因为龚鼎孳颇有影响力,以至于,同时期的文人士子都帮助他瞒天过海。

仔细想来,这亦是经不住推敲的。

龚鼎孳的生平,在许多史料及文学作品中都有提及,此人喜欢直言,得罪了不少豪强和权贵,再加上他曾先后投效于李自成和满清。这些话题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只会让他的评价一落千丈,饱受非议。这样的一个人,不会有太多知交好友,反倒会有不少敌人。因此,当时的文人士子根本没必要帮他做出掩饰。

退一步来说,自乾隆朝开始清廷宣扬忠义,将钱谦益、龚鼎孳等人全部列入《贰臣传》,当成反面典型。按理说,为了迎合朝廷,当时的文人理应墙倒众人推,翻出顾横波与刘芳之间的旧事,大泼脏水。然而,我们并没有见到这样的情况发生,反倒在《贰臣传》诞生于世几十年后,这桩往事在出现在《见闻录》里。

站在龚鼎孳的角度来看,顾横波同意了龚鼎孳的追求以后,他只不过是个六品官,地位并不高。顾横波这么多年没有答应龚鼎孳的追求,反倒在他事业处于低迷期时与龚鼎孳在一起,应该不是贪慕钱财贪慕权势。且看“秦淮八艳”中众名妓的婚礼,陈圆圆、寇白门嫁人时排场十足,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都被许配给事业有成的如意郎君,嫁人时亦十分风光。在迎娶顾横波时,龚鼎孳的官职和经济条件根本不允许他铺张浪费。

综上所述,“第四者”刘芳是否真实存在,他与顾横波之间是否有过一段恋情,以及他们是否私定终身,这些都是充满了疑点的。就算《见闻录》中描述的情况属实,依旧有不少推敲不通的细节。既然刘芳肯为了顾横波违背礼教与她私定终身,并在心上人背叛后殉情自杀,他何不将这桩恋情公诸于众呢?

并且,根据文献的记载可知,顾横波嫁给龚鼎孳时已经二十三岁了。虽然今时今日二十三岁的不婚族比比皆是,但在那个年代二十三岁的女人已属“迟暮”了。如果刘芳真心想娶顾横波过门,即便是碍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一时无法如愿,也至少帮心上人脱离乐籍,让她恢复普通人的身份。这一点,以刘芳的家世背景来看自不是难事。

倘若刘芳没能帮顾横波脱籍,那么,她依旧被限制在秦淮妓女这个圈子里,就像未被雪藏或隐退的名人,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很难被隐瞒的。

以顾横波的立场来看,她梦寐以求的无非是嫁给如意郎君刘芳脱离乐籍,从此过上平凡女子的生活。所以,她没必要要求刘芳隐瞒这段关系,不论是恋爱还是私定终身皆是如此。显然,只有刘芳才有可能刻意隐瞒两人的恋情。

进而,我们可以推敲出两种有可能的情况:

第一,当时刘芳对顾横波的允诺只是随口说说,他还没有做好迎娶顾横波的准备;

第二,刘芳的家人或朋友横加阻拦以至于刘芳无法做主。

不论是哪一种,违背誓约的都是刘芳。

既然是他的个人原因使这段感情无法继续下去,二十三岁的顾横波寻找新的归宿又有何不可?刘芳又何必执着到为情自尽?

因此,《见闻录》中的记载存在太多漏洞,不足为信。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称顾横波之所以嫁给龚鼎孳,就是因为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贪慕其权势或钱财。

我们不妨站在特殊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且看余怀凭借一篇檄文赢得了顾横波的芳心后,顾横波曾一度为他关闭了迷楼。若余怀所言不假,那么,他就是顾横波最倾心的“初恋情人”。

在余怀的记载中,并未提及刘芳其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余怀是顾横波最青睐的人选,假如南京的文人雅士是记录名妓生活的记者,那么,余怀无疑是最接近顾横波且知晓内情最多的那一个。因此,第四者刘芳未必存在,即便存在也只是个普通客人,未曾进入“圈内”。

顾横波嫁给了龚鼎孳,对于余怀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打击。“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这句话,无疑说明余怀已自认甘拜下风,败给了一往情深的龚鼎孳。同为“圈内人”,连余怀都承认龚鼎孳是凭借真情实意打动了顾横波,史学家的质疑显然是苍白无力的。

总而言之,用情不深的余怀败了,未必存在的刘芳也败了。在这段复杂的感情关系里,龚鼎孳成了大赢家。


秦淮河里,流淌着六朝的金粉,让途经的游人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仿佛这条河就是六朝旖旎女子灵魂的化身。

崇祯十四年,年少得志的兵科给事中龚鼎孳与友人同游南京。既然造访了秦淮河畔,若不领略一下青楼名妓之韵味,难免会留下遗憾。因此,龚鼎孳经友人介绍造访迷楼。顾横波对客人的要求出了名的高,早就听闻这位名妓曾将无数风流士子拒之门外,在门扉前踌躇的龚鼎孳心下忐忑,不知能否得到佳人青睐,一睹顾横波之芳容。

顾横波在小楼上推开窗,呼唤丫头将门口的翩翩公子请上楼来。就这样,气度儒雅、谈吐谦逊的龚鼎孳邂逅了顾横波。才子初遇佳人,二人保持着距离,谈今论古,倒也投机。顾横波对眼前的公子并无恶感,却也并无好感,只道他与平日里上楼的客人一样,都是逢场作戏的贵公子罢了。

其实,初见顾横波的龚鼎孳何尝不是如此?

在他心里,秦淮河畔的女人都是人尽可夫的窑姐,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长长见识,狎乐而已。况且,自己尚有公务在身,不日便要北上京城述职。

没想到,经此一别后,顾横波每晚都会出现在龚鼎孳的梦中。原来,这一次逢场作戏的邂逅,已悄悄地在龚鼎孳心中种下情根。龚鼎孳满脑子都是顾横波的音容笑貌,都是“庄妍靓雅,风度超群”的身姿。

未见先愁恨别深,那堪帆影度春阴。

湖中细雨楼中笛,吹入孤衾梦里心。

从这首《登楼曲》就可看出,仅一次见面,顾横波就已走进龚鼎孳的心里。回到京城的龚鼎孳,心心念念秦淮河畔的顾横波。趁着自己还没有离开金陵,龚鼎孳再次造访迷楼。顾横波对他的印象不错,她亦没理由拒绝彬彬有礼且富贵多金的贵公子。

这天,顾横波正在迷楼中画兰图,龚鼎孳也是爱画之人,见佳人动笔不由得技痒难耐,提议为她画一幅肖像。顾横波站在栏杆上眺望秦淮河,龚鼎孳则在宣纸上精雕细琢,一幅《佳人倚栏图》很快便画好了。

作画之后,龚鼎孳觉得画中还缺了点什么,于是,便在留白处题诗一首:

腰妒垂杨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龚鼎孳已情不自禁地向心上人表达爱意,直白地追求眼前的顾横波。然而,顾横波羞涩地转过了头,并没有给龚鼎孳答案。顾横波毕竟在风月场上混迹多年,目睹了太多类似的情景。对于她来说,龚鼎孳只是个二次造访的陌生客人,如此轻易的许诺很难取信于人。因此,顾横波十分委婉地拒绝了龚鼎孳。

直至此时,龚鼎孳才发现自己唐突了佳人,竟做出如此冒失之举。他连连致歉,并说择日再来拜会。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龚鼎孳每天都会来到迷楼,与顾横波相会。两人在一起或吟诗作对,或相携游湖,情意绵绵。

不过,即便如此,顾横波亦不会轻而易举地爱上眼前的男人。毕竟,一个男人空有一身文采是不够的,在龚鼎孳的行为里,顾横波看不到这个男人的担当。在顾横波的心里,她的意中人虽未必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起码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所以,当龚鼎孳向顾横波提出要带她去京城时,顾横波沉默了。顾横波只是赠予龚鼎孳一把金钗,约定来年南京再会后,两人便不欢而散了。

龚鼎孳就这样走了,顾横波不知他在京城是否顺利,不由得有了几分牵挂。此时,正赶上与顾横波有旧情的刘芳返回金陵,想要与她重修旧好。然而,当顾横波再次向刘芳提出以身相许时,刘芳仍以家族作为借口推脱。

刘芳的反应,让顾横波对这个男人心灰意冷。从这一天开始,刘芳在顾横波心中的地位便与一般的客人无异了。

转眼到了中秋佳节,画舫青楼上的姐妹聚在一块过节。

顾横波向来人缘较好,所以这一年大家都凑在迷楼的小院里。一番饮宴过后,有姐妹建议大家轮流以景色作诗,作得好的可摘得桂冠,作不出来的便要罚酒三杯。作诗对顾横波来说自非难事,她看了看院子里绽放的金菊,灵感油然而生,作了一首《咏醉杨妃菊》:

一枝篱下晚含香,不肯随时作淡妆;

自是太真酣宴罢,半偏云髻学轻狂。

舞衣初着紫罗裳,别擅风流作艳妆;

长夜傲霜悬槛畔,恍疑沉醉倚三郎。

凭借这首诗,顾横波顺利地获得了香气四溢的桂冠,姐妹们一致认为她是今年中秋的诗王。一首好诗的诞生,单凭应景是不够的,顾横波的这首诗多半有睹物思情的成分。至于她在作诗时心中所念的是何人?笔者认为,多半是离开南京的龚鼎孳。

中秋之后,龚鼎孳向朝廷申请去南方公干,这才获得了与顾横波重逢的机会。由于公务在身时间紧迫,龚鼎孳只能在百忙之中抽出几天时间看望顾横波。顾横波见龚鼎孳如此繁忙仍不忘探访自己,亦有些感动。

所以,在龚鼎孳提出待他解决了公务后带她去京城时,顾横波轻轻地点了点头。然而,就在龚鼎孳离开迷楼后不久,一个姑娘的出现让顾横波对这段感情失去了信心。

就在两年以前,迷楼中一位与顾横波年龄相仿的丫鬟量珠被来自杭州的豪绅相中,顾横波当即将量珠许配给豪绅为妾,希望她有个幸福的归宿。顾横波犹记得当年,量珠在被豪绅接走时满面春风,眼神里充满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谁知就在龚鼎孳走后,量珠灰头土脸地返回迷楼,面容憔悴,就像是老了十岁一样。

原来,在她成了豪绅的小妾以后,遭到豪绅元配夫人的排挤和刁难,只能住在杭州郊外的一栋独楼里。起初,豪绅还会隔三差五前往独楼与她相会,给她送来充足的银两供她吃用。然而,没过多久,豪绅便始乱终弃,又娶了一房美妾,从此再未来过独楼。量珠每天守着空荡荡的小楼不知所措,连生计都成了问题。

无奈之下,量珠只能上门向丈夫讨要开支,谁知竟遭到奚落。量珠一气之下,干脆返回金陵重操旧业。量珠的遭遇,让顾横波信心全失。

龚鼎孳是前途大好的朝廷栋梁,他会不会像那位杭州豪绅一样始乱终弃呢?自己若像量珠一样被冷落,又该如何是好呢?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顾横波辗转反侧,生怕量珠的遭遇会在自己的身上重演。

当龚鼎孳办完了公务重返迷楼,兴高采烈地准备帮顾横波脱离乐籍时,顾横波竟一改先前的态度。顾横波平心静气地对龚鼎孳说道:“自己只是个受人轻贱的乐户,没资格成为官家之妇,更无福消受龚鼎孳的爱情。”

一番话说得龚鼎孳的心凉了半截,但他仍对顾横波百般宠爱,一心想要改变她的想法。在龚鼎孳的软磨硬泡下,顾横波总算是下定决心,与他约好一年之期。倘若一年之后龚鼎孳仍想娶顾横波过门,届时顾横波定会随他去京城。

实际上,顾横波就是想用这一年时间,考验龚鼎孳的决心和诚意。

三百六十五天稍纵即逝,在这一年里,顾横波每个月都会收到龚鼎孳的书信,每一封信里都满含龚鼎孳的真情实意。虽说,顾横波始终表现得若即若离,但龚鼎孳毫不在乎,他始终保持着那颗赤诚之心,决定用炽烈的温度感化顾横波。

一年之后,龚鼎孳如期而至,带来那张早已写好的婚书。为顾横波脱籍之后的那个晚上,龚鼎孳用一乘小轿带走了顾横波,从此,秦淮河畔再无名妓顾媚了。

龚鼎孳迎娶顾横波这一年,正是崇祯十五年。这一年国家的形势已危如累卵,明军在与后金、起义军的战斗中屡战屡败,京城已不再是乐土。许多官员在返京时,已提前将家眷留在相对安全的南方。

不过,龚鼎孳却一心与顾横波相聚,全然不在乎顾横波会对他的前途造成怎样的影响。要知道,在这一年里,李香君被丈夫安排在媚香楼中。

从此处足见龚鼎孳对顾横波的爱有多深。


大明盛世一曲而不复返,龚鼎孳顾横波夫妇的北上之路,目所能及的尽是荒凉与萧索。不过,这些景象根本妨碍不了顾横波的心情。此时她心中所想的,只有轻松与愉悦。她既摆脱了那个受尽万夫所指的乐籍身份,亦无需再浓妆艳抹取悦于人。

此时的她,只想安心地做一个“进士夫人”。

龚鼎孳的官职是兵部给事中,公务相对轻松,所以他有大把时间陪伴新婚的夫人。顾横波自幼生于金陵,陌生的四九城对她来说充满了新鲜感,所以龚鼎孳便带她游览了整座北京城,寻访了所有知名古迹。

不过,在逛遍了京城之后,顾横波便极少出门了。她更喜欢与丈夫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像当年一样吟诗作对,喝茶作画。

某日,龚鼎孳来了兴致,再次为顾横波画了一幅肖像画。在这幅画中,佳人的眼眸里不见了当年的那一缕哀愁,有的只是暖人的春风。或许,连顾横波本人都没意识到,此时的她已完全沉浸在新婚后的甜蜜生活中了。

识尽飘零苦,而今始得家;

灯蕊知妾喜,转看两头花。

这次的题诗,是由顾横波来完成的。这首诗,可谓将顾横波的心境变化描述得淋漓尽致。

笔者个人认为,这对情侣最像金庸笔下的神雕侠侣,他们的行事作风往往惊世骇俗,漠视常人眼中的价值观念。不过,两人虽“离经叛道”,但却不会是非不分。在他们的心里,自有一套衡量事物的准绳。为了坚持自己的底线,这对爱侣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显然,两人的蜜月期,与明廷的形势存在巨大反差。此时的大明王朝,已到了行将就木的最后阶段。

龚鼎孳为了拯救江山社稷,在与顾横波新婚时先后上疏十七次,弹劾朝中的奸佞小人。此时龚鼎孳的志向,在他的《念奴娇·花下小饮时方上书有所论列八月廿五日也用东坡赤壁韵》中有体现:

画眉余兴,哂王章闺阁、都无英物。

北阙浮云遮望眼,谁作中流铁壁。

剪豹天关,搏鲸地轴,只字飞霜雪。

焚膏相助,壮哉儿女人杰。

投袂太息花前,仰天长笑,正酒狂初发。

赤日鳞金霄汉转,坐见岳摇氛灭。

一叶身星星发。

与君沉醉,玉台斜过佳月。

从这首词中足见龚鼎孳绝非后人眼中的软骨头,他亦是不畏权贵的大好男儿。而“焚膏相助,壮哉儿女人杰”这句,说的就是他的新婚妻子顾横波。在他奋笔疾书的同时,这位佳人在一旁“焚膏相助”,成为丈夫最坚实的后盾。

然而,在晚明王朝之中,像龚鼎孳这样直言、敢言的官员是不讨喜的。龚鼎孳所弹劾的奸佞小人,大多是崇祯帝赏识的近臣。龚鼎孳的行为,终于使朱由检龙颜大怒。崇祯帝以一道圣旨将龚鼎孳打入大牢,此时的他与顾横波刚刚成婚不足一月。

晚明政治之昏暗,在此情节中尽显无疑。龚鼎孳得罪了不少权贵显要,非但他的处境岌岌可危,连龚鼎孳的家人都有受牵连的可能。倘若顾横波是一绝情女子,她大可以返回金陵重操旧业,没必要守着身陷囹圄的龚鼎孳,陪他一块受苦。

不过,顾横波并未逃避,而是守在京城等待龚鼎孳沉冤昭雪。正因顾横波的支持,龚鼎孳才有了在狱中苦撑下去的底气。

“星高鱼钥一灯寒,贯索乌啼夜未榆。敢望金鸡天际下,妆楼小帖暂平安。”

“九阍豺虎太纵横,请剑相看两不平。郭亮王调今寂寞,一时意气在倾城。”

从这两首诗里蕴含的英雄气概,足可与文天祥之作比肩,但或许是因为这些诗作中夹杂了儿女情长,所以显得不够大气,流传度远不及《过零丁洋》。殊不知,若没有这“妆楼小帖”的支撑,龚鼎孳很难撑过那段峥嵘岁月。

崇祯十七年,龚鼎孳终于重获自由,得以与守在京城的爱妾顾横波相会。时隔两年,龚鼎孳的鬓角已出现了白发,他有感而发道:“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可以说,经过这起事件后他与顾横波之间的爱情已升华到另一个境界。

这一时期的龚鼎孳和顾横波,已不再是小楼里花前月下的才子佳人,他们已是经历了风霜雨雪的患难夫妻。

然而,等待着这对夫妇的苦难远不止此。

龚鼎孳虽然获释,但大明王朝的衰败已成定局。甲申之变过后,刚刚度过生离的夫妻,便被卷入到一起舆论风波中。崇祯十七年二月龚鼎孳被释放,仅一个月后闯王的起义军便打进了京城。可李自成的屁股还没坐热,满人便在吴三桂的引导下杀来京城。

仅三个月的时间,京城便改换了三种年号。在不少文献中都提到这样一档事:龚鼎孳在投降满清之后替自己开脱,他的理由是虽然他想以身殉国,奈何小妾不肯让他去死。这里的“小妾”,说的自是在京城陪伴他的顾横波。

以正常人的思维来看,拿小妾当挡箭牌的做法着实不要脸——明明是自己没有胆量殉国,偏偏将所有责任都强加在女人身上。不过,若深入推敲,便会发现这件事着实有不少耐人寻味的细节。

龚鼎孳好歹也是名列明末“三大诗人”之一的文豪,在找理由为自己开脱这件事上,怎会选择如此低端的借口?如果他说“奈父母不肯何”,肯定会得到时人的理解。毕竟,自古以来忠孝两难全,在忠与孝的抉择上选择哪一边都称不上错。

相比之下“奈小妾不肯何”着实缺乏说服力,男权社会向来是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没听过哪个大男人“嫁娶从妇”的。而且,在不少史料中,都提到龚鼎孳逢人便以此为借口开脱这一“细节”,仿佛龚鼎孳无耻到了极点,把这件事当成了荣耀一样。

若是一个不研究史料的朋友,有这番见解倒也不足为奇。偏偏龚鼎孳在旧明一朝表现得正直不阿,他与顾横波之间又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这种情况发生在二人之间,着实令人费解。一个凡事总想着找借口,甚至,将责任推到女人身上的家伙,应该是死要面子且爱慕虚荣的。

但龚鼎孳在乎所谓面子吗?

且看龚鼎孳带着顾横波北上京城时,他就已经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了。时人的价值观是奇怪的,和名妓往来是一件大雅之事,但若在感情上动真格,把妓女娶过门当老婆,就成了伤风败俗的行径。龚鼎孳非但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还敢于将两人的恋情公诸于众,将他与顾横波之间的点点滴滴记录在诗文中,甚至,被同僚以“亏行灭伦”的理由弹劾,可见,他绝不在乎所谓虚名。

再看龚鼎孳后来在清朝官居一品,清廷封他的妻子为一品诰命夫人时,元配夫人童氏因争风吃醋拒不领封,还意味深长地说出“让顾太太可也”的玩笑话时,龚鼎孳竟毅然决然地将乐籍出身的顾横波扶正,让她成为了一品诰命夫人。历史上,究竟有没有妓女成为一品诰命夫人,我们不得而知。即便有,也属凤毛麟角。所以,龚鼎孳一度因此沦为京城笑谈,但他却浑然不以为意。

以龚鼎孳的脾气秉性,在朝堂上很难混下去,这是毋庸置疑的。

在他被贬官外放时,龚顾夫妇携手南归,我们在龚鼎孳的身上根本看不到半点仕途受挫的困顿。桃叶渡上,龚鼎孳花费千金为爱妻顾横波操办寿宴,邀请了附近的文人雅士,还有早年秦淮河畔与顾横波关系不错的妓女。

夫妻二人的所作所为,在时人的眼中看来无疑是离经叛道的,这一时期的龚鼎孳已成为江南士子口中的“贰臣”,但他却丝毫不介意频繁出现在公共场合上,公然挑战世俗礼教。相比之下,同为“贰臣”的钱谦益则要保守得多,谨言慎行生怕自己成为焦点。

所以,一个无视世俗伦常,只坚守自己制定的底线的人,以“奈小妾不肯何”的借口来替自己开脱,这其中,绝对有什么隐情。

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这句话或许不是龚鼎孳在满清进京时说的,或许是他在李自成进京时说的。故当时的顾横波未必是因为怕死才导致龚鼎孳降清,而是单纯地不希望龚鼎孳因反贼进京而殉国罢了。

那些以此为把柄抨击龚鼎孳的人,大多是剃发易服归顺满清的“辫子臣”,他们揪住龚鼎孳曾“降闯”的事实不放,五十步笑百步,这样的行为岂不是更加不要脸吗?或许在他们眼中,投降满清是大势所趋,清统是王权神授的正统,而投降反贼的龚鼎孳自然被归入大逆不道之列。

这种心态,笔者不由得想起“宁予友邦,不予家奴”一语。和这些人相比,龚鼎孳投降李闯王虽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壮举,但也绝不是不要脸的无耻行径。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一政策的普遍施行,其实,是在大顺政权被消灭以后。在此之前,清廷始终对中原采取怀柔态度。如果是在剃发令颁布之前降清,其实本质上就是归顺了一位拥有少数民族血统的帝王,绝不是沦为鞑虏的走狗、奴隶,也不会被迫做出什么奴役本民族同胞的恶行。

清军入关时的表现可圈可点,这也是满清能在中原站稳脚跟的重要原因。不论是严明的军纪,还是宽松的政策,都让当时的老百姓感受到清廷比大顺、前明更体恤黎民。所以,这一时期归顺满清的汉臣,是符合民族利益的,他们绝不是什么汉奸或贰臣,毕竟这群降臣绝对料想不到满清在后来颁布的一系列屠杀政策。

因此,龚鼎孳的降清,虽然违背了传统的节义,却比那些在剃发易服后归顺满清的明臣更值得同情。

而在剃发令的初步试行中,我们亦能看到这批早期降清大臣的努力。

早期多尔衮曾在京城试行剃发令,不过在当时肯乖乖地剃头梳辫子的只有小部分人,大多数人都不会响应满清皇帝的政策,甚至有百姓以武力手段进行反抗。当时负责推行剃发令的,正是这群早期降清的明臣,只不过,他们非但没有压制群情激愤的百姓,反而主动带头护发。这种汉族臣民的集体抵抗情绪,使多尔衮收回了剃发令。从这一细节中可以看到,早期降清的大臣中不乏为民族尊严做出抗争的志士。

不得不佩服多尔衮的头脑,在收回剃发令的同时,他还立即打出了为明帝崇祯复仇,讨伐闯贼的旗号。这一旗号十分深入人心,极大地增强了晚明臣民对清廷的向心力,也让更多的大臣归顺满清。之所以这些大臣义无反顾地投降满清,笔者认为主要原因是他们仍对复国抱有幻想,毕竟,当时的大明正统——南明小朝廷将清军引为盟友,并以“借虏平寇”的政策谋求发展,还将吴三桂树立为中兴大臣。

既然继承了大明正统的南明小朝廷都将吴三桂树立为标杆,那么,在前朝文武百官看来,投降满清就成了一种“曲线救国”的行为。绝大多数早期降清的大臣,都有这样的考虑,龚鼎孳也不例外。

其实,最应该被钉在耻辱柱的人,是那些在满清统治者彻底暴露了野心并对汉民展开屠杀政策以后还主动投效的大臣。他们在见识了满清的嘴脸以后,仍义无反顾地降清,这显然是不值得谅解的。

相比之下,虽然龚鼎孳等大臣在归顺满清后,因时势之窘毫无作为,实属无可奈何。从这个角度来看,龚鼎孳的降清与钱谦益的降清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活在清朝的人并不这么想,所以,龚鼎孳在清朝受到的抨击和非议远远超过了钱谦益。其中,虽有钱谦益曾秘密支持反清复明事业的功劳,但主要是因为龚鼎孳曾投效于李自成。

耐人寻味的是,抨击龚鼎孳、顾横波夫妇最多的并不是那些誓死不肯与满清同流合污的志士,而是那些早早就投效了满清的顺民。龚鼎孳与顾横波肆无忌惮的言行,更让这些人抓住了由头。对于顾横波这位活在风口浪尖上的女人,清初的文人下笔更狠。

前文中我们讲到这样一则史实,龚鼎孳官居一品,朝廷封他的元配童氏为诰命夫人。不过,童氏拒绝了这一荣耀,反倒酸溜溜地将这份荣耀“让”给了顾横波,顾横波更是心安理得地领了封,成了历史上为数不多地从妓女上位为一品诰命夫人的女人。

当时有很多文人歌颂不肯领封的童氏,说她是因为丈夫投效了满清而不肯与其同流合污,拒不接受清廷赐予的封号,以此来贬低顾横波的无耻。实际上,说出这些言论的人,都不了解龚鼎孳的家庭情况。

其实,在龚鼎孳南下金陵时,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就已名存实亡了。

这一点无需史料证实,仅从龚鼎孳在京城做官,而童氏没有随侍这一点便可见一斑。在龚鼎孳因连上十七道奏疏得罪了显贵而身陷囹圄,险些死在大牢里时,童氏连面也没露过,仿佛浑然不知丈夫落难。

龚鼎孳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既娶了顾横波,并不代表他忘了元配发妻,以至于,他根本不会拒绝童氏随侍京城,所以,这多半是童氏的个人原因所致。在清廷封童氏为一品诰命夫人时,这个女人曾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已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仅看第一句,还以为童氏真的是忠贞的烈女,巾帼不让须眉,但那句“让顾太太可也”却破坏了这一印象。

显而易见的是,童氏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醋坛子,她连讽刺顾横波都不忘给自己戴上家国大义的高帽。

除此之外,在童夫人不领封的背后,我们亦能猜出一些真相。

早年龚鼎孳于金陵邂逅顾横波,听闻此事的童氏妒火中烧,从此再不见丈夫。哪怕是龚鼎孳落难,童氏也未曾出面。时至清廷诰封之时,童氏只想让丈夫和小妾难堪,所以才出言相逼。没想到,龚鼎孳顺水推舟将顾横波扶正,将原属于童氏的“一品诰命夫人”给了小妾。

龚鼎孳与顾横波夫妇,一个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一个是至情至性的奇女子,他们绝不是世人想象的贪生怕死、贪慕虚荣之人。之所以用这么多篇幅谈龚鼎孳,并不是笔者跑题,而是从龚鼎孳的人生经历上我们能看出一个“后盾”在婚姻生活中有多重要。可以说,龚鼎孳是顾横波人生的一部分,想要剖析顾横波,就绕不开龚鼎孳这一折。

龚鼎孳归顺满清后,被封为左都御史(属位高权重之“九卿”)。顺治二年,冯铨向降将敲竹杠事发,一时间墙倒众人推,文武百官纷纷奏疏弹劾冯铨,这位最早剃发迎降的明臣。原本这冯铨是“九千岁”魏忠贤一党,早年便坏事做绝,被崇祯帝贬为庶民。多尔衮入京后冯铨立即改换门庭,以前朝遗老的身份入阁,摇身一变成了满清大学士。

因为冯铨是第一批响应清廷号召的汉臣,所以,他获得了“特级汉臣”的殊荣。龚鼎孳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所以,他自然不会容许朽木为官的情况再次发生。当龚鼎孳当众谴责冯铨时,冯铨找不出理由回击,于是干脆对龚鼎孳进行了人身攻击,说他曾投降叛贼李自成云云。龚鼎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魏征也是唐太宗手下的降臣,历史上亦不乏有为的降臣。

谁知,这句话在多尔衮听来十分刺耳,他说龚鼎孳将自己比作魏征已不贴切,将李自成比作李世民更是无耻。

实际上,在龚鼎孳的心里,李自成绝没上升到唐太宗的高度上。虽说李自成也是汉人,但他的身份终究是反贼,所以龚鼎孳始终对自己曾降闯的事实耿耿于怀。

在起义军攻陷北京时,龚鼎孳曾与顾横波相约投井。在龚鼎孳与友人的往来信件中我们亦可看出,他投降李自成实属身不由己。

在这起政治风波中,恰恰体现了龚鼎孳的傲骨,他不屑像冯铨等人一样迎合多尔衮。

冯铨对龚鼎孳的抨击,满含以降闯为耻、以降清为荣的思想。反观龚鼎孳,在他心里李自成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满清也未必比李自成强到哪里去。所以,他才用一个看似不恰当的比喻,将李闯王比作李世民,显然,是在说降清降闯在本质上就是一回事。

龚鼎孳究竟有没有达到魏征的高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事实证明,不论他要面对的主子是朱由检、多尔衮还是顺治,他从不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直言敢谏。在李自成延揽龚鼎孳时,任命他为北城御史,由此可见,就连对政务不甚了解的李自成都懂得龚鼎孳是怎样的人才。龚鼎孳的才学不必多说,明末清初能与吴梅村、钱谦益相提并论的文人只此一个。可在才学相仿的前提下,他的仕途却比钱谦益曲折得多,历经数次大起大落。龚鼎孳的“落”,基本都是因为他的直言不讳。

顺治三年,龚鼎孳之父于家乡亡故。趁着龚鼎孳回乡操办丧事的这个当口,京城中的政敌再次旧事重提,将他花费千金购顾横波脱籍、投降李自成的事翻出来写进奏折,让龚鼎孳连降两级。

结果,龚鼎孳在老家赋闲长达五年。

显然,这就是因为他得罪了以冯铨之流为首的政治集团,且多尔衮比较讨厌性情刚直的龚鼎孳。直到顺治八年,也就是多尔衮过世一年后,敬爱汉臣的福临才将龚鼎孳重新启用。

说起顺治帝为何赏识龚鼎孳,除了顺治力主消弭满汉芥蒂之外,多半也与他和顾横波之间举案齐眉的夫妻关系有关。

顺治帝是个痴情种子,他与董鄂妃之间的爱情故事同样感人至深。为了董鄂妃,顺治不知做了多少大逆不道的事,甚至不惜与八旗贵族为敌。在顺治看来,龚鼎孳和顾横波之间的爱情令人称羡。这也不难理解为何龚鼎孳被升为一品大员的同时,顾横波亦能以“亚妻”的身份成为一品诰命夫人。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顺治的诰封亦是离经叛道的。虽然有童氏拒绝领封的前因在先,但封一个妓家出身的女子为一品诰命夫人的情况难免会遭人非议。从史料的记载来看,顺治似乎十分乐于将顾横波封为诰命夫人,并未拿她的身份说事,足见他十分羡慕顾龚之间的爱情。

然而,即便再受皇帝赏识,龚鼎孳也很难在满族权臣占据主导地位的朝廷里一帆风顺地工作到退休。

顺治十二年,龚鼎孳又一次整理了冯铨的罪状,在顺治面前将其弹劾。没想到,此举竟招致顺治的申斥,以至于,龚鼎孳被连降十一级,从位高权重的一品大员沦为在上林苑种菜的小吏。

其实,这件事另有隐情,在龚鼎孳弹劾冯铨时,顺治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情绪,反倒让龚鼎孳举证,还给了龚鼎孳写密奏的权力。显然,顺治并不是为了偏袒冯铨,否则,他早就驳回奏疏了,怎会等龚鼎孳拿出切实的证据来?

因此,龚鼎孳遭到贬谪,绝非顺治的意思,而是满族贵族的暗箱操作。毕竟,冯铨是满人的走狗,是满清御下的典范,这样的“榜样”绝不可失势。

绝大多数身处官场的人都是身不由己的,能否在仕途中保持初心是衡量官员人品的重要标准。不少人在地位卑微时,颇有孤注一掷的豪情,往往会很豁的出去,拿身家性命当筹码直言直谏。然而,一旦这些人变得位高权重,便开始舍不得拼下来的利益和权力,逐渐混成了官场上的老油条,谨言慎行,少说多看。

龚鼎孳并不是这样的人,以他的才学和能力来说,即便不效仿冯铨败纲乱纪,像钱谦益一样苟图衣食起码能顺风顺水地走完仕途。然而,他却偏偏走魏征的那条路。不论是早年担任六品小官,还是后来上位为一品大员,不论同僚中的汉臣对他如何排挤贬斥,八旗贵族巴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些都改变不了龚鼎孳的初心。

龚鼎孳所信仰的良心,不是公众眼中的良心,而是自己的良心。仅凭这一项,我们就无法批判他是贪生怕死、贪慕虚荣之徒。只可惜不论是朱由检、多尔衮、福临,都远不及唐太宗李世民,明末清初狭隘的政治环境更是无法与兼容并包的开元盛世比肩。所以,就算龚鼎孳是再世魏征,也没人能与他一起缔造盛世。

神索风传台柏枝,天街星傍火城移;

袖中笼得朝天笔,画日归来便画眉。

——《灯屏词十二首·赠龚大中丞·其二》

普天之下,唯一能理解龚鼎孳的人,恐怕只有顾横波了。若非如此,龚鼎孳也不会在那些满含雄心壮志的诗句中,掺入一丝儿女情长。可以说,如果没有顾横波在后面做支撑,恐怕单凭龚鼎孳是撑不过来的。


以礼教的眼光来看,儒学子弟无不对龚鼎孳夫妇嗤之以鼻。不过,对于顾横波与龚鼎孳而言,这些都是浮云。不论是顾横波还是龚鼎孳,两人从不以世俗的眼光为意。对于这个世界,夫妻二人有一套独立的衡量标准,亦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处事原则。

或许,他们未必会遵守世俗的原则,但他们却会严守心中的原则。

后人将钱谦益、柳如是夫妇帮助反清复明事业传为佳话。诚然,在改朝换代以后,钱谦益、柳如是以公众人物的身份帮助复国志士的行为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但这些风险相对于龚鼎孳来说算不得什么。

毕竟,钱柳夫妇对反清复明事业的帮助都是暗中进行的,但龚鼎孳为汉人争取利益却是在朝堂上进行的。为了达成这一目的,龚鼎孳屡次触怒龙颜,激怒八旗权贵。此外,很少有人知道龚鼎孳和顾横波也曾帮助过不少复国志士。

傅山,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复明志士。在满清入关并全面实行剃发易服之际,傅山以入道的名义进入深山修行,拒绝剃发易服,而且,还穿上红色的道袍以示不忘明朝(大红色是为“朱”,穿红色的衣服是为了缅怀朱明宗室)。自改朝换代以后,傅山便发下誓言,终生不仕满清,从不领受清廷颁布的圣旨,并拒绝参加清廷所设下的恩科。

为了让硬骨头的傅山就范,清廷强令其前往午门入职谢恩,傅山竟张开手脚躺在地上,拒绝投效满清。在傅山当道士时,曾参与过反清复明的活动,亦因此身陷囹圄,史称“朱衣道人案”。若非龚鼎孳、顾横波夫妇疏通关节将其救出大狱,恐怕这位志士早已死在大牢中。

阎尔梅,曾在史可法帐下担任参谋一职。虽阎尔梅深得史可法重用,但他却与史可法的理念不同。阎尔梅颇有远见卓识,他早已看出满清的狼子野心,所以,极力反对“联虏平寇”之策,还多次向史可法建议抓住李自成与满清相斗的时机,发兵夺回那些沦陷的北方土地。然而,史可法的目光短浅,认为退守扬州自保才是万全之策。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阎尔梅离开了史可法的军队。没过多久,“扬州十日”爆发,史可法自取灭亡。为了光复大明,阎尔梅奔走于江湖,四处招募抗清志士,并组织了多次小规模起义,均失败。阎尔梅逃离了清军的缉捕,可他的家人却因此受到株连,全家被杀。在后来的十年里,阎尔梅东躲*不敢露面。龚鼎孳担任刑部尚书后,立即了结阎尔梅的反案,阎尔梅的流亡生涯自此结束。

丁耀亢,明末清初文学家。在满清入关后,丁耀亢等一批才士得到多尔衮的器重,被吸纳入朝廷。当时的满人对中原文化知之甚少,丁耀亢被任命为镶白旗教习。虽然丁耀亢在满人手下做事,但他却一直渴望着光复故国。由于丁耀亢与满人接触较为频繁,他在满人对汉民的态度中洞悉了满清的狼子野心。

甚至,为了向世人揭发鞑虏的真实目的,他匿名写了一部《续金瓶梅》。此书虽是《金瓶梅》名义上的续作,但内容上却与《金瓶梅》无半点瓜葛,写的全是反清的内容。不过,由于小人告密,丁耀亢遭到清廷抓捕,锒铛入狱。虽清初文字狱不兴,但如此反动文学自难为当局所容。若非龚鼎孳、傅掌雷鼎力相助,将丁耀亢从大牢中解救出来,丁耀亢必死于满人之手。

黄宗羲,这位南明遗民我们比较熟悉,此人堪称明末清初反清志士的精神支柱。钱谦益过世之前,曾留遗嘱请黄宗羲代写墓志铭,这一请求在黄宗羲看来颇为为难。毕竟黄宗羲是反清志士,并发誓终生“义不仕清”,而钱谦益却是清廷中首屈一指的汉臣。虽钱谦益生前做过不少支持反清复明的义举,但这些都是无法放到台面上说的秘辛,从名义上黄宗羲绝无法替钱谦益作墓志铭,否则,必将招惹是非。值此之际,龚鼎孳主动站了出来,帮助黄宗羲代撰,这才让黄宗羲免于为难。

龚鼎孳一度身居高位,以他的身份来说帮助反清志士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不过,饶是如此,龚鼎孳还是做了。至于他帮助了多少反清志士,我们不得而知。不过,能够确定的是,钱谦益所言的“长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和邓之诚所说的“艰难之际,善类或多赖其力”,说的就是龚鼎孳夫妇多次不顾安危帮助那些深陷绝境的复国志士的情况。

只不过,因为龚鼎孳的身份比较敏感,所以钱、邓两人并未直接道出他的姓名罢了。

嫁做人妇者,大多期盼丈夫安宁,顾横波自不例外。

但在大义与个人安危的抉择上,顾横波亦支持丈夫选择前者。在很多对反清志士的帮助上,顾横波不仅支持丈夫,还身体力行地参与其中。

顾横波多次拿出两人的积蓄,帮助那些反清志士,还曾冒着被牵连的风险窝藏了阎尔梅。当时龚鼎孳被贬谪,顾横波住在南京的隐园中,正赶上阎尔梅流亡金陵,逃进了隐园。为了躲避缉捕,顾横波将阎尔梅安排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才让阎尔梅躲过一劫。

要知道,当时的龚鼎孳在朝堂上已失去了影响力,被以“重汉排满”的罪名贬黜。若顾横波窝藏阎尔梅事发,那么这对夫妇将会蒙受杀身之祸。可即便如此,顾横波还是毅然决然地仗义相助。时人袁枚“礼贤爱士,侠内峻嶒”称赞柳如是与顾横波,正是因为这两名女子的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侠气。

龚鼎孳、顾横波虽无视礼法纲常,但却并不意味着他们与世俗格格不入,这对夫妻在待人接物方面颇为大气。

根据《板桥杂记》的记载,龚鼎孳虽因心直口快得罪了不少人,但平时也因轻财好士结交了许多豪客。无独有偶,顾横波亦有侠女之风,这对夫妻在结合之后更加礼贤爱士。顾横波擅绘兰图,龚鼎孳则擅长肖像,时常有人登门造访,向夫妻二人求画。面对这些求画之人,顾横波、龚鼎孳来者不拒。顾横波在每幅画上,都会留下“横波夫人”的落款,是以“横波”这个名字比她的本名顾媚流传度更高。

清初进京的汉人士子有不少出身寒门,没有什么门路和背景。走投无路的学子,往往会来到龚府,向龚鼎孳寻求帮助。只要这些人有真才实学,顾横波便会准备好银两细软,替丈夫资助这些文士。

根据文献记载,清初文人陈维崧、朱彝尊等都受到过这对夫妇的资助。龚鼎孳做官清廉,家里的财富大多是靠夫妻二人作画积累下来的。由于,他们时常仗义疏财,以至于,龚府积蓄不多。有时遇到登门拜访寻求帮助的落魄文人,夫妻俩拿不出银两资助,便只好借债资助。据说,在龚鼎孳过世后,还有债主上门讨钱。

仗义疏财到这个地步,龚鼎孳真可谓是活在清初的孟尝君。

正因为龚鼎孳帮助了太多寒门学子,所以,当他的死讯传出京城后,许多成名的文人都放声悲哭。如:吴绮、朱彝尊等名士,更是亲自送来挽联,感慨此生再见不到像龚鼎孳一样仗义的长辈了。通常来说,明末清初大户人家的小笔支出都是由正房夫人负责的。由于,龚鼎孳的元配夫人没有陪侍京城,所以,被扶正的“亚妻”顾横波便担当此任。龚鼎孳的每一笔仗义支出,都得到了顾横波的肯定。

顾横波过世后,龚鼎孳在资助其他人时总会想到自己的夫人,为此还写过一句诗:

“伤心青眼綦巾者,不见吾曹击筑歌。”

由此可见,顾横波见证了龚鼎孳每一次仗义疏财,每逢落魄文人身无分文时,龚鼎孳在向夫人讨钱时顾横波总是微笑着取出钱袋。如今仍时有朋友向龚鼎孳寻求帮助,可那个微笑着陪伴自己的夫人却再也不会出现了。每想到此处,龚鼎孳怎会不黯然神伤呢?

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于国家(明廷)而言,龚鼎孳或有失节失义的嫌疑,但对于老百姓来说,龚鼎孳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父母官。龚鼎孳毕生致力于为民请命,他为老百姓做出的实绩多如牛毛。吴梅村曾多次提到,他十分钦佩龚鼎孳的为官之道。

在龚鼎孳担任左都御史,曾屡次向朝廷上书招纳各地的流民,让他们有安身之处。在他的努力下,清廷减免了江南赋税三百万两,让百废待兴的江南得以重焕生机。就算在被打发到上林苑种菜的困顿时期,龚鼎孳仍心系百姓。这一年,龚鼎孳奏疏请求皇帝退出屯庄二十二所,将土地归还给老百姓进行耕种。

顺治十八年,江南地区的反清情绪高涨。为了弹压气势高昂的反清志士,清廷打着清查赋税的旗号派人镇压,一时间江南地区有数万名士子被革职,亦有许多志士蒙冤入狱。当时的龚鼎孳,已在家中赋闲长达五年。不过,他并没有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漠视此事,反倒利用一切旧日资源上疏,奏请顺治重新启用江南士子。

最终,在龚鼎孳的努力下,重新被复用的江南士人多达千人。平日里在与为官的友人闲谈时,龚鼎孳经常叮嘱朋友体恤黎民百姓。

很多人受网络文学的影响,认为龚鼎孳只顾私情而不顾民间疾苦的庸人,实则不然。在龚鼎孳的诗文中,亦有不少饱含沧桑描述民众苦难的句子。

天寒鼓柁生悲风,残年白头高浪中。

地经江徼饱焚掠,夜夜防贼弯长弓。

荒村哀哀寡妇哭,山田瘦尽无耕农。

男逃女窜迫兵火,千墟万落仓箱空。

昨夜少府下急牒,军兴无策宽蜚鸿。

新粮旧税同立限,入不及格书驽庸。

有司累累罪贬削,缗钱难铸山非铜。

朝廷宽大重生息,群公固合哀愚蒙。

揭竿扶仗尽赤子,休兵薄敛恩须终。

这首《岁暮行》,为后人勾画了一幅满是民间疾苦的乱世之景。诚然,龚鼎孳并不是一个以民族大义为己任的慷慨志士,但他绝不是活在安乐圈里漠视国破家亡的庸人。很多人看到了他笔下的浮华,殊不知这一切都是长歌痛饮,只是为了掩盖这些苦愁罢了。

与龚鼎孳交好的晚明诗人宋睿曾提到一件事,某次饮宴过后,酩酊大醉的龚鼎孳竟在庭院里黯然落泪。由此可见,龚鼎孳绝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降臣。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多少次,我们不得而知。

最了解龚鼎孳心境的,恐怕只有顾横波一人。因为身份敏感,所以龚鼎孳从不敢直接在诗文中体现出心中的反抗情绪,但他的一些文字已足以触动当权者的敏感神经。龚鼎孳一生的仕途多沉浮,与这些情况是否有关,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好在,龚鼎孳的身边还有顾横波,所以,即便他的处境再难,苦愁和困顿都会随着佳人相伴烟消云散。

薄宦青衫卷。

也随人、西风滚滚,箨凭秋遣。

落拓沈燕市里,旧雨漉巾微泫。

惊揽镜、一双蓬茧。

老伴岁寒能几客,悔清歌、浊酒为欢浅。

岩壑韵,颊毛展。

身今隐矣名犹显。

忆红窗、柳绵吹弱,花茵堆扁。

游戏半生天海意,岂学槛猿牢犬。

呼上殿、君恩传免。

畴昔贵游星散尽。羡

五湖、泉石留卿典。

携手去,发同剪。

在这首《贺新郎·其二十一·题沈云鬓小像》中,一句“游戏半生天海意,岂学槛猿牢犬”,道尽了龚鼎孳夫妇无视世俗伦常的行为背后,隐藏着的那颗赤诚之心。一个是秦淮河畔的女侠“眉兄”,一个是洒脱的大好男儿龚鼎孳,这何尝不是一对神仙眷侣呢?


话说夫妻二人所做的最后一件惊世骇俗之举,便是顺治十四年龚鼎孳为顾横波办的一场别开生面的寿诞了。金陵仍是金陵,可往昔的繁华已不再。夫妻俩邀请了南京熟识的文人士子、青楼名妓。笙歌燕舞,美酒珍馔,众人进行了缅怀秦淮旧院的最后一场狂欢。

对于顾横波来说,虽然世人的眼光不足为意,但她却十分希望能为龚家传续香火。两人唯一的爱情结晶,在顺治十五年夭折。这件事给顾横波带来的打击是巨大的。从这以后,顾横波的性情发生了剧变,她对世事的态度愈发淡薄。

自崇祯朝两人相识,到李自成入主京城,再到满人坐了江山,短短几十年间政局风云变幻。在此期间,龚鼎孳的命运像是洪流里的轻舟,不由自主,听天由命。在命运的捉弄下,龚鼎孳已成为三朝之臣,受尽世人冷眼。好在,这些对于顾横波来说都不算什么。丈夫走的那条路,她不会加以干涉,只会一直与他携手走下去,仅此而已。

康熙三年,两人都已垂暮。算下来,他们两的年纪加起来已超过百岁。就在这一年,顾横波提议与龚鼎孳同游苏杭,两人像当年在秦淮河泛舟一样,坐着小船游览月夜下的西湖。恍然间,顾横波又仿佛再次回到当年的那个青葱岁月。

其实,在提议进行这次的杭州之行前,顾横波就已感受到自己时日无多。与其回光返照时缅怀那些逝去的过往,不如切身感受当年二人所经历的种种。这是顾横波对烟雨江南所做的一次告别之旅,亦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段美好回忆。

就在这年冬天,顾横波长病不起,就在龚鼎孳的怀里,顾横波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卒于北京铁狮子胡同,享年四十五岁,之后,龚鼎孳在北京长俸寺专门建妙香阁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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