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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亮

医院与殡仪馆,短短几公里的路程,中间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接尸人,便是每天跨越这条鸿沟的人。

他们陪伴着已逝之人前往殡仪馆,走过人生最后的时光。人们常说,接尸人是最身不由己的人,他们会恐惧,会害怕,却不能回头。

殡仪馆,于生者而言无比陌生,却是死神的聚集地。

如同阴曹地府中的“牛头马面”一般,殡仪馆的“接尸人”,也终日生活在黑暗与孤独之中。如果可以选择,或许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成为接尸人。对此,接尸人王亮深有体会。

出生于1983年的王亮,有一个并不幸福的童年。年少时父母二人离异,缺少关爱的王亮走上了叛逆的人生。他逃课,打架,频繁出入网吧。

因为厌学,王亮中途辍学,前往部队当兵。从军中退伍后,王亮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在家乡的钢铁厂打工。

尽管没有奢靡的资本,但对于渴望稳定的王亮来说,这样按部就班的生活已经十分理想。然而几年之后,钢铁厂濒临倒闭,开始大裁员,王亮成为了失业工人。

为了养活自己,王亮四处寻找工作,却因为没有漂亮的学历与能力,被各个公司拒之门外。正失望之际,王亮通过朋友,了解到一个特殊的职业:接尸人。

接尸人在殡仪馆中工作,每当死者的家属打来电话,他们便需要开着带有“殡仪”字样的面包车上路,将死者带到殡仪馆。也正因如此,人们习惯称他们为“清道夫”。

殡仪、死亡、尸体……各种关于生命逝去的词联系在一起,构成为最令人恐惧的工作:接运尸体。在众人看来,搬尸工“阴气太重”,也充满着晦气,因此大多数人不愿前来应聘。

然而生活所迫的王亮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前往殡仪馆,成为一名负责出车的“司机”。

刚刚投入到工作中时,王亮切身感觉到了恐惧与悲伤。为了让王亮尽快适应殡仪馆的工作,领导专门为他安排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跟随师父第一次出车的经历,王亮至今依旧刻骨铭心。

王亮将殡仪车开到了医院后面,等待着死者。救护车呼啸而过,医院急诊室哭喊声不断,那里的人尚有一线生机,而王亮的周围却死气沉沉。

家属看着盖着白布的尸体,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身穿黑衣的王亮面色平静地将死者抬上车,内心却十分酸楚,正如他所说:

“医院的白色代表着希望,而我们殡仪馆的黑色则刚好相反。虽说两边车上下来的家属都是哭成一片,但是含义却截然不同。

救护车上的家属的哭声代表着祈求,而殡仪馆上的家属的哭声则代表了不舍。”

那天,躺在床上的王亮久久未能入睡,亲眼见证生离死别,亲手接触尸体,身体和心理都处在茫然无措的状态之中。

后来,随着王亮接触到的尸体越来越多,内心反而变得麻木。

思虑甚多的他,更多恐惧的是死亡本身。王亮车技娴熟,为人又十分善良,来到殡仪馆后,便得到了同事们的信任。

入职后不久,带领王亮的老师傅决定锻炼一下他的胆量,便留他独自守着殡仪馆。第一次单独值班,王亮不断脑补着各种鬼神传说,双腿止不住颤抖。

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将值班室内的所有灯光打开,将手机的音量调节到最大,随后蜷缩在床的一角,紧紧抱住自己。他不断祈祷着:不要接到家属来电,不要单独出车。

然而不久后,王亮的电话还是响起来,他需要前往一个村子,将死者接到殡仪馆。

得到具体位置的王亮匆匆出发,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王亮的心也跟着夜色不断下沉。来到死者的家中,王亮险些晕厥过去。

原来,死者死于一场凶杀案。王亮到达时,死者被连捅数刀全身鲜血淋漓。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四周的血液已经干涸。

王亮知道自己一人无法行动,便请求家属帮助自己将死者抬起来。此时的家属因为恐惧连连后退,不愿帮忙。王亮只能自己一个人,缓慢地将尸体装进裹尸袋中,随后抬上车。

按照惯例,死者的家属应该陪同死者和王亮一起前往殡仪馆。然而家属因为恐惧,不愿意乘坐殡仪车,便对王亮说:“你先行出发,我开车跟在后边。”

就这样,王亮与死者同处一个空间,家属则开着自己的车缓缓跟在后边。行驶到半路,王亮却无法从后视镜中找到家属的身影,原来,家属早已经掉头返回,不愿继续跟车。

一个活人,一具尸体,首次单独行动的王亮,有些不知所措。他强迫自己摒弃一切杂念,适当加快了速度。

“我自己,当时也不敢往不好的方面想,要是想了就越想越害怕,脑子中就只想尽快到达殡仪馆。”王亮如是说。

偏僻的村子没有路灯,王亮原本恐惧不已。更令他绝望的是,按照殡仪馆的规定,司机需要在行驶过程中时刻观察着后方死者的情况,防止因为路途颠簸,尸体从车里滑出去。

王亮脑海中不断循环着凶杀案的现场,生怕死者突然坐起来,他只能慢吞吞地转身,发现没有异常状况后,长舒一口气。

“我是真的害怕那个人突然站起来,虽然很害怕,我还得回头看看死者。”提及当时的心态,王亮仍然心有余悸。

一个小时后,王亮终于回到了殡仪馆。看着殡仪馆的灯光与工作人员,他产生了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我第一次会因为看到了活人,而感到高兴。”

顺利完成任务的王亮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跳下车,躲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至此,他第一次独立搬运尸体的任务也完成。

此后经过多次历练,王亮的胆量不断增加,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与此同时,他却发现,在尸体搬运工作中游刃有余的他变得愈发孤独。

在进入殡仪馆工作前,王亮是一个喜欢社交的人。然而成为搬尸工后,王亮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家与殡仪馆之间。

在其他人看来,殡仪馆与尸体阴气太重,不吉利。得知王亮在殡仪馆工作,亲戚、朋友渐渐疏远他。

起初王亮不明所以,甚至还拿着精心准备好的礼物上门拜访。可亲朋好友一见到他,便吓得脸色煞白。

他们口中含糊其辞,不愿让王亮进门,直接将他带来的礼物扔出门外。一些过分的人,甚至直截了当地喊话:“以后你都不要来了!”随后重重地关上房门。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生死之事大多为禁忌,王亮深知这一道理,也知道自己搬尸工的职业会给其他人带来不适感,便减少与朋友碰面的机会。

因为象征着“白事”,他从没有出现在婚礼等喜庆的场合。

朋友不愿靠近王亮,家人也并不理解他的行为。得知王亮即将前往殡仪馆工作,他的岳父曾经大发雷霆。尽管如此,王亮却没有选择的权利。

久而久之,王亮喜欢上了孤独。没有工作时,他便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细心研读着关于风水的书。

王亮说,这并不是一种迷信,而是对自然力量的敬畏以及对生命的尊重。王亮办公室的桌子上,一直放着一本老黄历。他习惯在屋子里放一束艾草,求得一个心安。

工作闲暇时,王亮也会在值班室内玩玩手机。他最期望的事情,是自己的手机铃声永远不要响起来。

事实上,王亮的工资直接与出车的次数相关联,也就是说,出门搬运尸体的次数越多,王亮的薪酬就越高。

然而每当他的电话响起,就证明又有人离世,王亮不希望看到生命的流逝,宁愿自己只拿着基本工资。

殡仪馆搬尸工的工作其实并不轻松,每逢冬天或者夏天,便是疾病与意外事故高发的时间,同时也是死亡率最高的阶段。

王亮透露,他在一年的时间内运输了超过2000具尸体,最频繁的一天,出车次数就达到了23次,接到了26具尸体。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也是王亮亲眼目睹生离死别的次数。

接送死者回殡仪馆的路程注定是孤独的,为了给自己壮胆,也为了安慰已逝之人,王亮经常会同他们交谈,那他同一个不会回应的人聊什么?

王亮笑着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随便聊聊,就例如希望逝者如果有来生的情况下,可以珍惜自己的生命,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

身为遗体搬运工,王亮等人才是最懂得珍惜生命之人。

殡仪两个字众人唯恐避之不及,殡仪车,也是人们认为的阴气聚集的代表。王亮经常会接到浑身是血的尸体,将他们接到殡仪馆后,车内全部都是死者流淌的血。

事后王亮将殡仪车开到洗车店,想请人清洗,均被老板毫不犹豫地拒绝。“去去去,我不做你的生意,你赶紧走,太晦气了!”这是王亮最经常听到的话。

后来,王亮已经习惯自己洗车。每当遇到带血的尸体,他总会自己烧一壶热水,拿着抹布一点点擦拭。

与此同时,王亮还学会了修车,他故作轻松地说道:“修车店的老板都觉得我们晦气,我们单位的司机,都是全才。开车、修车,样样精通。”

而今看来,全才司机的身上背负着的,其实是社会对于接尸人这一职业的歧视。

人们常说,直面死亡的人是最真实的,每天亲身经历的王亮对此感同身受。在担任搬尸工的几年来,王亮见证了太多不舍。一个小男孩因为先天性心脏病不幸离世,年仅13岁。

王亮去接他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悲痛欲绝的父母。他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彷佛一触碰就会破裂一般。王亮也是一名父亲,深知其中的痛苦。

父母小心翼翼地抱着男孩的尸体上了车,将他生前最爱的玩具放在旁边,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那是此生父母缘分的最后一眼,母亲苦笑起来,王亮的内心,撕裂一般的疼痛。

接送尸体时,太多的人因为不舍一直在殡仪车的后面狂奔。为了让死者与亲属多待几秒,王亮会刻意放缓车速,这也是他作为一名工作人员,能够尽到的最大努力。

有人认为,死亡是一面照妖镜。生前众人和和气气,死后却因为利益纷争分道扬镳。王亮深以为然,也见证了太多人世间的险恶。

一次,王亮接到了一通电话,前往一个贫穷的山村。赶到现场时,一个全身暗红的年轻人躺在地上。杀害死者的人,正是他的亲生哥哥。

原来,因为遗传所致,兄弟二人都有着智力缺陷,他们共同喂养了一只羊。弟弟将这只羊牵到镇上卖掉,得到了500元。

哥哥得知此事,要求与弟弟平分500元。弟弟却宣称这只羊是自己卖掉的,理应得到全部的钱财,兄弟二人因此产生了争执。

最终,哥哥气不过,顺手拿起了刀向着弟弟刺过去,弟弟当场死亡……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王亮感觉有些悲哀,500元就能让一人永远失去了生命,另一个人则永生都活在悔恨与恐惧之中,悲哀又不幸。

2018年,王亮曾经接到了一位车祸意外离世的老人。老人的子女并不在身边,他夜晚出门打牌,被疾驰的车辆撞倒。

子女无法及时赶回为老人收尸,现场只剩下了医院的人与老人的牌友。那些曾经在牌桌上与老人称兄道弟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搭把手

王亮又独自一个人将老人放进裹尸袋中,感叹着人走茶凉。

接尸工是近距离见证人性考验的人,他们看到过太过悲伤、心酸的故事,无形之中也形成了一种观念:活着真好。

坚守岗位多年后,王亮的心态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恐惧却仍然存在。只是如今王亮的恐惧,从当年对死亡的恐惧,转换到了害怕见到死亡与离别的心态。

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王亮也将更多的尊重交付于接尸工这一职业。为了减少人们的误解,王亮开始学习直播,同网友分享自己接运尸体的真实经历。

不用出车的时候,王亮总会在直播间畅谈自己对生死的感悟。然而因为话题敏感,王亮工作的一些内容并不能出现在画面之中。

每当需要出车的时候,王亮就会将自己的手机放在兜里,镜头便一片黑暗。

渐渐地,这位神秘的主播吸引了大量的网友前来围观,然而真正了解到王亮工作背后的故事时,众人的内心却柔软一片。

他们在评论中发布一些安慰性的话语,王亮每次看到,总会感觉无比温暖。有了网友的陪伴与理解,他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网友们最害怕听到的一句话便是:“我得先把你们揣兜里,一会再唠。”

每当这时,人们便知道,又有一个人离开了人世。新来的粉丝不免害怕,纷纷在评论中询问,王亮在送尸体时抱着怎样的心态?

“我害怕就不干了么?能送每位逝者最后一程,也是十分伟大的工作。”这是王亮的回答,也是众多接尸人的回答。

他们每日直面生死,承担起更多的责任,他们是平凡之人,却从不失伟大。

[1]《冷暖人生》,2019-04-02,《接尸人王亮》

[2]人民网,2019-04-08,《为“死神”开车的人:他一年接送2000多位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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